古往今来，没有谁比中国人更敬天了。敬天的最高境界就是：一切都循天命行事！周天子替天行道、诛纣灭商、分封天下；秦始皇剿灭六国，以空前的极权与暴虐，驱使天下之民；成吉思汗凭借那数十万既不识字、又不惜命的蒙古士兵，横扫亚欧大陆，建立起一个空前的世界帝国，全不在意让文明倒退数百年；努尔哈赤的子孙走出山林，以其新锐的军力，征服了一个被数千年文明宠坏了的先进民族……。他们都是执行天命的佼佼者，是顺应了历史的弄潮者，是无可怀疑的伟业建树者。只是，没有人在意，“奉天承运”的伟业让多少人万劫不复；也没有人在意，这些替天行道的人，后来被另一拨同样声称行天命的人扫入历史的坟场。今天，人们记住的只是行天命的辉煌。而这就不免让人生疑：历史上一次次辉煌地执行着的天命——现代的说法就是历史使命——真的具有崇高的价值吗？
打天下的辉煌
最神圣的天命，莫过于打天下。至于打天下者是否真正在“行天命”，是否是“替天行道”，由谁说了算呢？当然是由胜利者，即“坐天下者”说了算！这可靠吗？你就信了吧！
中国历史悠久，打天下者无数，他们的英雄业绩，不仅鼓舞着他们的后人，同时也激动着无数天下看客。仿佛，“打天下”成了天下人一项共同的光辉事业，这岂不是人类历史上的文明奇观！
为展示这种文明奇迹，不妨从中国历史中挑选一幕最辉煌的打天下大剧。如果由历史迷来票选，我相信大多数人会选李唐王朝。如果论文明建树，我不知道，李唐是否堪称史上第一。最主要的是，中国人恐怕不太在乎文明；那文绉绉的“文明”二字，有几人识得？如果论开疆辟土，论打江山，那么就谁都可以评说了。在中国历史上，还有谁的“打江山”伟业比李唐更辉煌呢？
不难举出种种历史证据来说明，李唐的“打江山伟业”确实辉煌无比。这些历史证据，或许历史学家认为很重要。其实，天下人未必都这样看。实际上，天下人的看法更多地决定于说书人，而说书人主要关心的是故事，李唐的创业史恰恰最具故事性！我承认，民间叙事中的那些李唐故事，曾经深深地打动过我。我至今还记得，在民间卓著声望的那些隋唐好汉，是怎么排坐次的。连第一条好汉是谁都不知道的人，有什么资格来谈李唐天下？
当然，学者们根本就不认这一套！
不过，至少对于李世民这个人，朝野还是有较多共识。人们最在意的，多半是他开辟了史上最大的版图。这一看法有两个缺点：其一是，如果纳粹德国不太任性，能够维持稍长的时间，希特勒是否应被尊为第一建树伟业者？其二是，大唐帝国早早地分崩离析，李唐的天下伟业也就成了过眼云烟，曾经的创业辉煌此时还在吗？
这就不能不让人深思：开疆辟土真有那样重要吗？是否还有什么东西，比张缩不定的疆土更稳定、更长久呢？此时，人们就会想到文化以及文明。幸而，从文化的角度看来，李唐的辉煌也不遑稍让。此处只举出一点：就李唐帝国空前的国际化，就其高度发达的中外文化交流，就不能不将最高的评分给予李唐了。
然而，建树了这一切的李唐，是依天命行事吗？上天是什么时候将这一天命付托给李家人了呢？这就只有去问李世民了。回答或许是肯定的。但这种回答有一致命伤：李唐三百年的一大半处于衰败、甚至战乱中，这也是依上天命令行事吗？
开万世之太平
中国人有一个自古迄今的雅好：将特别中意的名言写成条幅挂在厅堂里，既提供人生规训，亦可作艺术品欣赏。有这种雅好的人，或许不乏机会看到宋代理学家张载的名言：
为天地立心，为生民立命，为往圣继绝学，为万世开太平。
看了如此“气势磅礴”的话语之后，我推想你再也不敢看写在墙上的其他任何东西了。再怎么“高大上”的东西，也不可能与张载的名言相比啊。此处抄下来，只是让你知道，理学家是怎样“志存高远”的人。他们志向之远大，只要用“开万世之太平”这一句话就足以表达了。宋代之后的中国读书人，肯定千百遍地背诵过这句话；在高声朗诵这句话时，其内心一定激情满怀，只恨不能立即一展平生抱负，去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，去建功立业、扬名立万……。
然而，“开万世之太平”这种无比崇高的使命来自何处呢？这就无需探寻了，明写着哩：为天地立心……，不正是“天地之心”吗？这岂不同样汇于“天命”的轨道吗？
千秋大业
在理学家的时代，能成就什么光照千古的伟业呢？真正的伟业还得再等一千年：等到20世纪。今天，“伟业”二字就是小学生也耳熟能详了。
今天的伟业是什么？就是反复出现于电影银幕上的那些伟大字眼：翻转乾坤，光复神州，建党建军，创建共和！在这种伟业面前，无论是李世民，还是理学家，都不值一提了。
且别急，不妨仔细瞧瞧，上述的千秋大业究竟干什么来着。看仔细之后你就发现了：打江山而已！如果是这样，岂不又回到了李世民的雄心吗？通常说“英雄所见略同”；实际上，岂止“所见略同”，更应该是“天下英雄所图略同”！这没有什么不妥。如果天下英雄都奔“打江山之路”，即使未必“天下太平”，至少“不愁天下无主”！“天下无主”是什么景象？那岂不是群雄割据、兵荒马乱、民不聊生。如果是那样，还不如大声呼唤天下好汉：赶快将江山抢去！塞入自己囊中，以免天下苍生无处藏身。
只是，在干这件伟业之际，和天商量过吗？不同天商量，于打天下倒是无碍，但“天命”如何就悬了。前面说到的李世民与理学家，其伟业如何且不说，但在“奉天承运”这一点上，是绝不成问题的。可见，还是老问题要紧：必须得到天的授权。
好消息！早就和天商量好了，而且有了完备、详尽的协议。
不同于历史上任何时代，今天的“天命问题”有了一个全新的解决。新的解决方案首先有赖于一个新的话语系统，这一系统请来了两位最权威的先生，就是人民与历史；所谓“天命”，原来就是“人民授权”或者“历史授权”。不存在“人民”与“历史”打架的问题：“人民授权”与“历史授权”不过是一回事；一定要统一起来，也不妨说“天赋权力”，就如同通常所说的“天赋人权”一样——这样岂不有了一点“普世价值”的影子！于是，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：
打天下而获之权力，是人民赋予的；或者等价地，是历史赋予的。
有了如此“义薄云天”的权力来源，李世民的那种含糊不清的“奉天承运”就完全比下去了。现在不再说“天命在打江山者一边”这种带有宿命论色彩的老调调了，而是说：“人民站在我们一边”，或者“历史站在我们一边”！有了人民和历史站台，还有什么问题！
这就是新时代的“天命观”。与历史上那些迂拘腐臭的“天命观”相比，岂不高出千百万倍！
天命何在？
对于“天命”的尊崇，归根结底，出于对“天”的敬畏。“敬天”是中华民族所固有的传统吗？其他民族是否也有类似的敬畏呢？更基本的问题是，“天”究竟是什么？它是古人想象中那个罩住大地的半球形幕盖吗？如果是这样，其存在性早就由现代科学否定掉了。如果并没有什么有形的天，那么在古人意识中与天联系起来的一切就不存在了，怎么去理解天命、天意、天道呢？如果这一切竟然都成了乌有，那么，曾经是我们的民族之魂的“天命世界观”岂不土崩瓦解！我们能承受这种旷古未闻的精神危机吗？这种深深的惊恐与忧惧，或许会让你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：
天命何在？
“天是什么”这件事，在我们先人的意识中从来没有清晰过，今天也不必再去问先人了，因为，古人想象中的那种天，在现代科学认知中已经不再有位置了，现代人或者现代生活都不再需要它！
今天所理解的“天”、“天命”一类的概念，实际上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——或者毋宁说，应当被赋予完全不同的意义，其中必须排除所有原始时代的幼稚想象，也排除物质实体与精神象征之间的混淆，排除一切非理性的无稽之谈！
我们的先人会同意吗？已经没有机会征询先人的意见了；而且，也由不得先人了。如果你有本事穿越到古代，当面询问先人，那么得到的回答当然是：不能同意！但那又如何呢？
古人所理解的“天命”，无非是一种非人力所知、亦非人力所左右的意志。如果赋予它以人格化的意义，那么它就不能在常识的意义上存在，根本不必去理会它；如果不承认任何人格化的意义，那么它不过是哲学意义上的“必然性”。“必然性”当然值得敬畏与遵循，却一点也不可亲近，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！无论你对它说多少好话、阿谀多少遍，它都会无动于衷。无论你如何坚决声明，“必然性”站在你一边，它都不会有丝毫肯定的表示。
你能够喜欢并接受这样的“天命”吗？
或许你会说：难道我就不能丢掉“天命”一类的旧柺棍，代之以完全现代的概念，如“人民”、“集体”、“社会”、“祖国”、“历史”之类的崇高概念吗？难道还有谁敢说“人民不值得敬畏”、“人民不可亲近”、“人民拒绝赋予我权力”等等吗？
你的问题真的点中命穴了！
一点没错，这恰恰是当代的一个最大迷误！“人民”——“祖国”等等都一样，不必重复——不过是一个集合名词，一种象征，一个符号，它没有感知、没有意志，总之没有唯生命才拥有的一切，而你却一定要赋予它生命、以及生命所具有的一切，而且武断地断言，这个生命就在行使自己的意志，而实际上那不过是你的意志而已！
这就揭开了这个当代最大的秘密：仅仅借用一个词语——“人民”就是最典型的一个——完成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角色转移：“人民”一类的概念与“权力者”这种活生生的个体角色互换了，“权力者”代替“人民”行使其意志，而“人民”则获得了“权力者”那种鲜活的生命；构成“人民”的那些具体的人，则永远无须出场，而且实际上失去了真正的人的所有特性，包括意志、愿望、爱好等等。
那么“天命”呢？就别去介意所有这类名词在字面上的区别了，它们作为权力者个体意志的承担者，具有同样的功能、同样的本质、同样的归宿。不同的只是，时当21世纪，“天命”这种词语未免太陈腐，成了一件不合身的披挂，早该换装了！